——還話白首把燭剪,依稀昨日。卻思舊顏方燈熄,竟也恍惚。
「煙兒?」前腳才方踏過門檻,他便急切地喚了聲。屋內的擺設無差多少,卻是蒙上了一抹歲月的滄桑。牆漆是斑駁了,地也刻花了;可在他眼底一切彷若昨日,彷若她笑顏相送之時。
舊了。這光景舊了,日子也舊了;他細細地望著,回憶是輕薄的脆弱的,翻得用力些便破散。
「煙兒,妳在嗎?」他將包袱順手擱置在茶几上,大步穿越正廳。這屋內四處一塵不染,他肯定是有人住著的;可現下任何回應也無,他憂憂地想起方才那位男子說的話。
『聽說她是病了。』
心口一悶,他的眉心不自覺地緊蹙了起來。
他依著熟悉不過的方向去了寢室。寢室的門窗皆是敞著的,柳風挾帶著煦意流入窗內。妝臺上的物品排放得有條不紊,枕被也都疊的整齊;一襲薄紫紗帳傾瀉而下,收攏了繫在床柱上。
風滿舊樓,落陽斜照。布簾一揚一落,明是春日的暖風,拂面卻是如此寒涼。
他從來相信夏煙會等他的;可眼下毫無人影,他是心慌了。
「煙兒!煙兒!」他的思緒亂了:「我回來了!妳快出來……」
房裡靜謐得令人窒息,只餘他殷切呼喚的聲音幽然迴盪著。他急急揮開紗幕,床單卻是潔淨而平整,雍容地垂落地面;紅梅點染的屏風後頭亦是冷清,細微的花絮輕淡掃過。
恍恍惚惚,浮浮沉沉。他彷彿看見夏煙縹緲的身影一晃而過,霎那地綻放在他的眼角膜。
他復又迴身踏出了寢房,將這樓裡所有的房間走過一遍;一聲又一聲夏煙的名字是如此稀薄,在空氣中散了、化了,就連每刻的呼息也來不及捕捉。
只有書房的門是緊閉著。像一張漠然的臉孔,睥睨的。
「煙兒,妳在裡面,是嗎……?」他放緩了聲音,貼近門扉,小心翼翼地。
門內毫無動靜。他清楚地聽見自己的呼息聲,響在一片寂寥裡;他不敢揣測門後的畫面,因那風景虛渺的像他腦中的一場夢。彷若是他開了門,那夢便會煙消雲散。
可他隱約聞見了香。那是夏煙讀書時慣點的香,初點之時會是一陣濃郁,之後逐漸轉為恬淡清雅,如絲如縷地綿延著。
他的心一瞬間似乎被甚麼給揪住,高高懸起。
「夏煙!」轟然一聲,他敞開了門。一名女子倚坐在桌邊,四面是井然排列的書卷;桌上擺放著精緻的檀木色香爐,她左手捻扇,輕緩地將那幽香搧開。
他屏息,霎時所有的畫面都與過往重疊了,顏彩紛亂,聲音混雜。
那女子訝然回過頭,一雙眼倏地睜大,她的面孔頓時清晰。
龐然巨響砸碎在他的腦海裡。
「少爺……!」那女子吃驚地喚道。
她是夏煙從娘家帶來的婢女,名喚紫菀;她從小便隨了夏煙,與夏煙情感至深,雖為主僕,卻情同姊妹。
「紫菀。」他緩緩地吁出一口氣,失落淹沒他的眼;他牽強地扯出一抹笑,穩住自己的聲音:「原來是妳。夏煙去哪兒了?」
「少爺,你可總算是回來了……」紫菀卻是沒有回答他,將扇子擱下,嗓音裡有些細微的顫抖:「小姐一日等過一日,一年等過一年,每有船隻近岸,她便站起身來張望著……」
細微的顫抖,隱含的是積累的怨懟。她說得眼角帶淚。
「小姐總說那兒不遠,她闔上眼便能看見……」
『沒有多遠的,睜著眼雖望不見,閉上眼就能望見了。』
「夏煙究竟在哪裡!」他突兀地打斷了紫菀,是心亂了。過去他一向從容,更遑論如此大聲說話;可紫菀並沒有因此懾住,僅是垂下眼睫,眉間染上一抹悽愴。
「少爺請隨我來,我帶您去見小姐。」
十載過,江畔的風景竟有些陌生了。紫菀的步履就在這兒停下,沒有多說一句話。遠方的船隻承載著鄉愁漂泊,載浮載沉,牽著無數條惦念的繩索,纖細脆弱。
楊柳蔥翠得讓人眩目,晃蕩在風裡的顏彩如墨水般暈染開來。
『妳識字?』
『是,夏煙略通詩書。』
『看妳讀的這本詩冊,並非略通而已。』
「小姐就在這兒了。」紫菀輕聲道。
他突然地笑了,笑得心臟無法克制地絞痛。他望穿了時歲,望穿了眼前的風景;他驀地看見楊柳枝條間,夏煙身著一襲素白輕柔的衣,隨風翻飛著。
她柔軟的視線向他凝睇,一縷淺笑,彷彿甚麼都未曾發生。
『煙兒,妳可曾後悔嫁予我?』
『不曾。』
『為何?』
『我每一刻都是醒著,又怎會後悔?』
紫菀哭了。灼熱的淚水滴落在泥地裡,澆灌春日的新苗。她緩緩俯下身,深怕是驚擾了夏煙似地,折了花輕柔地覆在土上。
他一下子明白了太多,又回想起太多;這泥土之上是韻然綻放的春景,泥土下埋的是遠去的舊憶。夏煙在那兒微笑得無聲無息。他知道夏煙能看見他的;因為所有睜著眼望不見的,闔上眼就能望見了。
『煙兒,我走了。』
『待君歸來時,方能把詩和。』
『為何是柳?』
『離情依依。』
「煙兒,我回來了……」他的厚掌撫過石碑,一股刺心的冰涼從指尖傳來。隨後他又將掌心貼上泥土,這次是微溫的,他依稀能夠觸碰到夏煙的心跳。
落日的嫣紅燒在夏煙的墳塚上。
夏煙清醒的每一刻,所做的一切都不曾後悔;那麼夏煙定是後悔讓他走的,因為送走他的前一日,夏煙醉了,醉得迷茫,醉得痛心。
他那日應當要醉的。醉了,他才摸得清自己的真心。
「小姐病了好一段時日,兩個月前去了。」紫菀的嗓音變得飄忽,有些抽咽,彷彿從遠處而來:「她走前曾經說過,要讓她埋在江邊的楊柳樹下,這樣才看得見遠船,她還得等您回來……」
『這詩還有一句,待你回來時填上。』
『好。』
「紫菀,妳先回去。」他倚著柳樹坐下,在夏煙的墓旁。
「……是。」
夕陽吞沒在江水下,船隻的輪廓已然潰散模糊。他微微瞇起眼睛,青翠柳條之間,夏煙仍然佇立在那裏,平靜地、淡然地,唇角笑容依舊,卻摻雜著幾許悽愴。
「煙兒,妳怎麼不過來?天黑了,跟我回屋裡去。」
夏煙僅是凝視著他,沉默不語。
「妳怪我現在才來嗎?」他的神情恍惚,卻帶著一抹許久未見的溫柔:「那我便在這兒陪著妳,等到妳原諒我為止,好嗎?」
他不斷地瞇起眼,好似這樣便能將夏煙模糊的身影看得清楚些。他沒有聽見夏煙答覆,她甚至連動也未動;可他不在意,頭向後一仰,抵著樹幹,逕自闔上眼。
闔上眼,夏煙的輪廓便清晰了。
——若言何日絕,夕日盡燃時。
——至此以後不會再有別離,直到最後一場落日燃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