傾墨煙花

（此篇曾為石牌國中校刊得獎作品，特別註明以防產生抄襲誤會）

聽，那海潮恍若瞬間綻放的花朵，詠著一曲抑揚頓挫的旋律。

聽，那遠處傳來如風般的呢喃，縈繞耳畔。

它輕柔低語，它娓娓道來，它訴說著來自靈魂的嚮往──

「只要穿越這片海洋，從這條路走過。」

看，彼岸之處渲染著眩目的金光。

夏日的風帶走了迷惘，時間之流靜然遠逝。

我凝神遠望，彷彿看見了什麼，跳耀著。

也許，我們都在追求的，就只是那麼簡單吧──

因夢而生，因夢而活，因夢而明白自己的存在。

響亮的腳步聲在校園的長廊上不斷迴響，擁擠的人潮一波波自教室內湧出，彼此笑鬧談天，吵鬧喧嘩充斥在溫熱的空氣之中。圍牆外側彎曲的爬牆虎已經長長蔓延了五層樓高，在眩目璀璨的陽光下縱橫交錯，如同交織出了一片奇麗的綠色海洋。

窗外鳥囀不止，悅耳清靈的嗓音連成了一串悠揚動聽的音符，然而枝幹上頭的蟬鳴卻響亮得如同要將空氣撕裂一般，高聲盪揚，更增添了一份炎熱的暑氣。

熾熱的艷陽彷彿要將萬物蒸發，校園中央的老榕樹卻愈發茂盛，伸長了枝頭迎向耀眼的陽光，斑斕的金色灑了它滿樹，離離散散的映在灰色的陰影之中，光與暗的交疊鋪出了一片恍若夢境般的色彩，斑駁的景象模糊了現實與虛幻。

夏天來了，老榕樹的形影在燥熱難耐的暑氣中曚曨。

輕輕吐出了一口氣，少女伸手將書包扣好，發出「喀喀」兩聲。黑色的書包上印著學校的校徽，銀亮的粗體字在陽光的照映之下熠熠生輝。書包旁垂掛著一條拇指般大小的吊飾，隨著書包的晃動而叮噹作響。那是一對精巧的銀色翅膀，生動的刻著每一片柔軟的羽毛，中央以一把細緻的銀鎖相連著，不定閃爍。只是，鎖與翅膀，這樣的組合就如同束縛與自由一般。

「希！」一個響亮的嗓音遠遠的便傳入了她的耳中：「千塚希！」

希將側背的書包拉上肩膀，輕輕踏出已然空無一人的教室，黑色晶亮的眸子淡然望向聲音傳來之處。金色光線輕柔的灑在她褐色及腰的捲髮上，輝映出另一種耀目的光澤。面向使人眩惑的陽光，一時之間，她竟有些睜不開眼。

「希，要不要去ＫＴＶ？」來者是同班的女同學，她燦爛的笑靨和那豔陽的光彩有幾分相襯，在希微微瞇起的眼中有些模糊：「剛考完試，輕鬆一點吧。」

「啊，不用了。」希微微抿唇笑了笑，輕輕搖了搖頭，墨黑的深邃瞳孔讓人看不出是什麼情緒，似乎隱隱閃爍著一抹神秘的光輝：「我不太習慣那種地方。」

她剛考上這所高中不到兩個月，對許多人都仍是半生不熟，亦不明白彼此的習性或嗜好。希一向偏愛寧靜的地方，靜靜的思考許多事情，或是隨意的寫下一些想法或記事。

「只是聽說Ｃ班的千奈知聲也會去哦，校慶上唱歌的那個，妳知道嘛。」女同學似乎很熱的樣子，一手撩起了披肩的直髮，另一手朝著頸子用力的搧著風：「好像是小默的朋友認識她的樣子。」被汗水浸濕的黑色髮絲微微飄揚。

希依然搖著頭拒絕了。她當然知道千奈知聲，自校慶表演之後，幾乎沒有人不知道這個少女。況且……希的眼神微微垂落，定在書包旁輕晃著的精緻吊飾之上。那對翅膀隱隱閃耀著銀白光點──這個吊飾，就是千奈知聲送給她的啊。

她雙手抱著一疊有些破舊的書本，快速的奔跑過的灰色磚道，深淺交錯的綠色藤蔓自右側的女兒牆伸了出來，從她的視線中晃眼而過。她放學後順道去了學校附近的圖書館，借了一些書籍，打算作為創作時的參考資料。

她喜愛創作，喜歡自她腦海中浮現的，各種與現實迥然不同的世界。只是她偶爾也會害怕，在不知不覺消逝的時間之中，自己有一天也會和人們一樣，遺忘了想像，遺忘了美妙的夢。

或許她已然漸漸的遺忘了……

她腳下一個旋轉，彎過了巷口，一個閃神便一頭撞上了一位少女。手中的書霎時散落一地，微微泛黃的紙張發出沙沙的聲響。帶著夏日氣息的暖風淡淡拂過，書頁輕掀。

『抱歉。』少女略帶歉意的黑色大眼望了她一眼，便立刻彎下身去拾撿零落的書本。她頓時回神，搖了搖頭，連忙跟著傾身將厚重的書籍撿回。

『是我跑的太快，很抱歉。』她尷尬的笑了笑，微微瞥了一眼身旁的少女，頓時愣了。少女有著一頭如夜色般深邃的黑髮，呈現些微自然捲似的波浪。一雙如同黑色寶石般晶瑩閃耀的黑眸鑲在她白皙的臉上，隱隱約約透露出一股凜然的自信。

『妳是校慶上的那個……千奈知聲？』希看了她許久，遲疑的問著。此時少女已然將書本交至她手中，拍了拍有些沾黑的白色制服，站起身來。

『妳認得我啊？真令人高興！』千奈知聲微微睜大了黑亮的眼，隨後即笑了開來：『妳呢？叫什麼名字？』她的聲音乾淨而沒有一絲雜質，悅耳動聽。

『千塚希。』希輕輕答覆。她將手中的書塞了幾本到白色手提袋裡，抖了抖鼓起的袋子，隨後不經意的道：『妳唱歌很好聽，幾乎大家都認得妳。為什麼妳喜歡唱歌？』

這並不是一條好走的道路。

『妳呢？妳的夢想是什麼？』沒有直接回覆她，知聲輕輕一笑，輕的就像剛剛吹拂而過的夏風。她伸手隨意撥過遮蔽到視線的瀏海，纖細的身影卻充滿了驕傲。

她的夢想是什麼呢？

『我……不知道。』望著知聲傲然佇立的身影，有一種不知為何的感受。

『兩年前我遇到一位天使。妳相信嗎？』知聲退了幾步，向後靠上了女兒牆。看希沉默不語，她接著說了下去：『因為我在唱歌的時候，就會覺得她好像在我身邊一樣。那大概就是我的夢吧。』

希聽不太懂。千奈知聲的每一句話，都好像埋藏了一段難忘的故事──並不是不相信，只是她難以理解，似乎這些話並不是表面上聽到的那麼簡單而已。

『呐，這個送妳。』語落，又是一笑。希疑惑的望向她直直遞出的那隻手，發現在她攤開的掌心中，平躺著一條精巧的吊飾，大約有拇指那麼大。一把銀鎖上頭展開了一對閃爍的羽翅，在光中熠熠閃動，彷彿就要振翅而翔。

『翅膀？』接過了吊飾，希用食指將其勾到眼前，銀色的光彩映入了她墨黑的瞳孔中。風再次輕盈躍過了耳際，揚起了褐色的髮稍，隱隱約約聽見知聲輕靈的嗓音傳來。

那樣清晰卻又遙遠的一句話，深深打入了希的心底，來自靈魂的撼動訴說著美麗的憧憬，恍恍惚惚，有抹來自時間彼方的影像在瞳孔中散了開來，隨著知聲的聲音。

『嗯。那是夢的翅膀。』

回到家裡，家中似乎沒有人在。寧靜的客廳中沒有點燈，但自落地窗外映入的陽光亮了一室，窗架的影子在柔色的拋光石英磚上劃分了幾片區塊。窄小花院中的碧草也讓那光映得像翡翠一般，靠牆的一邊擺了幾盆藍星花的盆栽，雖容易栽種，卻只在晨間盛開，到了下午便謝了。

希將黑色書包隨意的往米色沙發上一擺，便跨著單車離開家門。

考完試的午後總是特別清靜。夏日的天空湛藍得令人眩目，院子裡藍星花盛開的色彩，就比那蔚藍天空再深一些而已。她喜歡天空和藍星花，就像喜歡看書和寫作一樣。

單車的輪子不知道壓過了多少路，遠遠的看見了在金光下閃耀的大海。海天相連成一片，一條細小卻長遠的白線在那藍中波動著。沙灘被照得滾燙，卻有什麼在沙粒中輝映出渺小晶瑩的光彩，閃動著如同埋藏著無數細小的晶鑽。海風自水平線那頭越過海面而來，暑氣中帶著鹹味。

馬路的另一邊，就在那大海的對面，有一間店面不大的咖啡店。單調的木屋掛了幾盆簡易的吊籃作為裝飾，除了咖啡之外，還賣一些茶類和果汁，木屋外頭也擺了幾套漆成雪白的桌椅。

希將單車停靠在一旁，隨便找了個位子做了下來。淡淡的咖啡香環繞在空氣之中，沒有多久，一個看似二十五歲上下的青年走了出來，將手中的價目表遞給她。

「要些什麼？」平淡的語氣，伴隨著一抹淡淡的微笑。依稀能夠聽見不遠處海潮起起落落的聲音，那是充盈在這間小咖啡廳裡最美妙的音樂，敲響了每個人心底的鐘鈴。

「冰咖啡，要加奶精和糖。」希隨意看了一眼價目表，便仰起頭對著侍者說道。侍者點了點頭表示明白，隨即轉身走進了木屋，在櫃檯那兒向裡頭的人說了些什麼。

隨後端著玻璃杯出來的，卻是個看來和希同年上下的少女。少女十分纖瘦，留著一頭披肩的直髮，那黑色卻有些斑駁，隱隱約約有些灰白的色彩混雜其中。她的膚色幾近蒼白，本應紅潤的雙唇也只殘餘些微血色，卻依然輕輕抿起溫和的微笑，唯有那雙黑色眸子充滿了晶瑩剔透的光彩。

「冰咖啡，妳要的吧？」少女的聲音十分輕細。希微微點了點頭，而少女將咖啡放置到她眼前之後卻沒有離開，逕自在她的對面坐了下來。拉開的鐵椅發出尖銳的摩擦聲響。

希愣了愣，抬頭望向她帶有笑意的面容，眼底有些許的困惑。

「這裡的人不多，難得有看起來和我同年的客人。」少女略顯蒼白的手托住下顎，幾縷灰黑色的髮絲垂落胸前，她眨了眨眼：「我叫做川原蒼舞，十六歲。妳呢？叫什麼名字？」

『妳呢？叫什麼名字？』

那一瞬間，希突然發現，川原蒼舞那雙晶黑的瞳孔中，神情竟與千奈知聲有幾分相似。

「千塚希，也是……十六歲。」希舉起白磁製的咖啡杯，湊至唇邊喝了一口，冰咖啡的涼意順著喉嚨滑下，散去了些許炎熱的氣息。

希沉默的凝視了蒼舞蒼白的面孔許久，微微一顰眉：「妳生病了嗎？」輕聲開口，手中的咖啡杯再度被放回磁盤中，發出了乾淨清脆的輕撞聲響，響在一片寧靜之中。

「嗯，有一段時間了吧。」蒼舞輕輕揚起唇角，發出了輕笑聲，不排拒這個話題，就彷彿當事人不是她自己一般：「是癌症，白血病。得了癌症之後，爸爸便帶我和哥哥搬到這附近居住。剛剛妳看到的那個人，就是我哥哥。」

「妳沒有接受治療嗎？」希微感疑惑。蒼舞的髮色雖然偏淺了一些，卻不若大部分接受治療的癌症病患那樣稀疏。蒼舞只是笑著搖了搖頭，迷離的視線投向遠方的天空。

「在醫院裡就看不見像這樣的景色了。」蒼舞的眼中泛著柔和的色彩，失去血色的雙唇輕輕開合，吐出的話語卻盡是溫暖的語氣：「雖然不知道什麼時候會離開這個世界，至少在我離開之前，我可以努力的記得這一切。記得天空、記得大海、記得微風，記得爸爸與哥哥，還有妳。」記得映入眼底的一切。

當已然沒有時間記憶全部的時候才發現，這個世界真的很美，美得讓她想要全部據為己有，可是生命卻只有這樣而已。人們就是不斷的在錯過之後後悔吧，沒有人能夠真的捉住每一個美麗的片刻或是機會。

──但至少從現在開始，在全數遺忘之前，都是精采的。

妳不會害怕嗎？希想這麼問，只是終究沒有問出口。

「我想，如果我還擁有足夠的時間，我想當個醫生吧。」蒼舞帶有些許笑意的嗓音淡的如同空氣一般，在希的吸氣吐息之間傳入她的耳裡，在風中，拼湊成一抹渺小的希冀：「讓所有人有機會完成他們的夢想。」

『妳呢？妳的夢想是什麼？』

希怔怔的望著她，腦海中千奈知聲的話再次響起，反反覆覆震盪著她的心。恍恍惚惚之中，好像聽見了心底深處來自自己的回音，只是太模糊、太遙遠了，她聽不清楚。

蒼舞纖細弱小的身影彷彿就要被海風吹散，淹沒在那澎湃的潮聲之中。但是她的微笑卻是那樣的堅毅，她灰黑的髮在璀璨的陽光之下，竟有些閃爍出耀目銀輝的錯覺。

我遇到了一位得了癌症的少女。她患的是白血病，從那遙遠之處望去，看起來好瘦、好脆弱，蒼白的臉上卻總有一抹陽光般的璀璨笑容。其實我並不太懂，她與知聲口中的夢想，究竟是什麼意思，但那好像，是一種很重要的事物，不能失去的事物。

我想，她們之所以那麼相似，就是因為有夢吧。在她們深邃的的眼中，彷彿能看見夢在閃耀著，編織成未來美好的藍圖。在這個世界上，有多少人認為那是不切實際的呢？有多少人眼中的希望，跟著現實一起毀滅？如此美麗的事物，卻沒有多少人能發現了。

至少我是希望擁有夢的吧。即使我不明白自己的夢想究竟是什麼，但或許只是時間還沒到吧？或許只是，我所經歷的時間還不夠長久，不足以讓我做出抉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