傾墨煙花

「每個人重要的東西有所不同，妳要的是家，我要的是自由，所謂值得珍惜的東西，是依人而定的。但是對妳而言重要的東西，都應該珍惜，不是嗎？不管那是什麼。」藍的眸中帶著一絲溫柔，拉起了湛的雙手，另一隻手覆在她的手背上。藍手掌上的溫度藉由接觸傳至湛的手上，那股暖流似乎還在不斷蔓延，蔓延至她心底，那個最黑暗的角落。

但是湛猛然將手抽回，切斷了那股暖意，她深紫色的眸中流露出的冷漠，彷彿一堵無形的巨牆，將兩者之間隔離，也截斷了所有情感因素。

人類是不能信任的，就像她一樣，終究會棄一切於不顧，為了自己想要生存下去。因為生存是人類的本能，會感到恐懼也是人類的本能，在這樣的本能之下，誰能違抗？

一陣冰凜的風自山洞的洞口吹進，掃起了滿地的落葉，捲過她們兩人。火焰搖擺不定。

藍突然想起了什麼一般，拍了拍手，黠慧的眼瞳轉動著，定在湛清麗的面龐上：「對了，我們兩個人的名字剛好可以合成一個詞呢。湛藍，是吧？」說完，一個燦爛的笑容在她臉上綻放開來，如同春天時盛開的花朵。

湛藍，是晴天時的天空所呈現的，那恍若夢境、璀璨而美麗的色彩。

湛的心底一陣悸動，眼皮細微的動了一下。

清晨，秋天的陽光穿過枝葉，離離散散的映在翠綠的地面上。空氣中的微小粒子浮動著，映得天空一片明亮。吹拂而過的風已經不像昨夜那樣冰寒刺骨，而是夾帶著一絲溫暖與溼度。

湛的眼皮微微顫動，長睫掀了掀，睜開了漂亮的紫瞳。她深深吸了一口氣，用力撐起自己的身體，猛然驚覺自己身上披蓋著一件毛毯。

她朝四周張望了一會兒，發現藍已經在山洞洞口以魔法升起火。

她……是怎麼睡著的？湛心裡疑惑，卻沒有問出口的打算。

突然，前方傳來了藍的聲音，她猛地一回神，藍正朝向她微笑著：「醒了啊？」

「嗯。」湛簡短答道，伸出白皙的手順了順自己黑色的長髮，發覺手臂上無數的傷痕已經被處理包紮過了。她愣了一瞬，沒有說什麼，將毛毯抱著站起身，無聲無息的走到藍的身旁。

藍抬起頭看了看她。湛伸出手，將柔軟的毛毯遞還給她。

「謝謝。」

「啊！」藍忽然驚呼，睜大了天藍色的眼睛，似乎有點受寵若驚的樣子：「妳主動跟我道謝呢！」

湛淡淡的瞥了她一眼，又沉默的別開了視線，逕自背對著山洞與藍邁開腳步。

「妳要離開？」藍眨了眨眼，歪斜著頭詢問她，那模樣像個天真的小女孩。

「嗯。」

出乎意料之外的，藍將升起的火給滅了，站起身子，順勢拍了拍碧綠色的裙子，學著湛邁開腳步，走至她的右側。

「我跟妳一起上路吧。」

湛頓了頓，冷冽的視線掃過她，輕輕的搖了搖頭，淡淡的開口，清冷的聲音傳出：「妳會後悔的。」早晨的風吹過她的髮梢，帶來了一陣花草的香氣。然而她的嗓音依然冷漠，一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漠，凍人心扉。

「為什麼？」

湛輕吐了口氣，雙眼仍然直視前方，但那語氣中隱約帶有一股悲傷的氣息：「我現在的處境很危險。背後有追殺者，向前走也沒有方向，停留不前又會增加被發現的機率。妳跟我一起走，就會陷入同樣的處境。」

所以，就此分道揚鑣吧。將對方當作彼此生命中的過客，時間久了也就淡忘了。否則，妳會被拖累的。

湛想這麼說，但是關心的話語，她終究還是說不出口。

但是藍卻不甚在意，無所謂的聳聳肩，纖細的雙手背到了背後，輕快的步伐連走帶跑的向前，金色的陽光灑在她的側臉上，使她看起來不像個離家的少女。她綻開了燦爛的笑顏。

「沒關係啊，反正我自己一個人也不知道往哪去。整天平平淡淡的過，其實很沒意思呢，不是嗎？人生有點高低起伏，有點變化，有點新鮮，或許就是我在追求的吧。」她走回湛的身邊，牽起湛纏著紗布的手，緊緊握在自己的手中：「湛，我以後就這麼直接稱呼妳吧，妳以後也直接叫我藍。這樣，我們算是朋友了嗎？」

湛依舊沉默著，沒有回答她的話。不過，她卻沒有再次抽走自己的手，只是睜大了紫色的眼，靜靜的望著她。藍注意到了，那雙美麗的眼底，似乎有什麼正在改變。

「藍……」

這是湛，第一次呼喚藍的名字。

遼闊的平野上，只有周邊有些稀稀疏疏的樹木，其餘的便是一大片長過膝蓋的野草。野草生長得這麼高，很顯然這裡是片沒有人管理的荒地。

兩人在此處休息。時間還不過午，陽光溫煦柔和，灑在蒼翠的草地上，與綠蔭交錯。

湛靠著一棵不怎麼高大的樹，但是樹形成的陰影已經足以將她整個人遮住。她仰著頭，望向頭頂上那片無邊無際的天空，藍在離她不遠處躺臥著，絲毫不在乎弄髒衣物。

湛搧動著長睫，閉上眼，又睜開，突然開口：「天空究竟是什麼顏色呢？」

藍有些訝異她會主動與自己說話，卻又有種她是在自言自語的感覺。不過真正讓藍注意的，是她的疑問。

「天空？」

「我看到的天空是灰色的。沒有光，沒有色彩。」湛的神色黯淡，似乎還有些失神和茫然。藍忽然明白了什麼，坐起身來。

「怎麼會，妳再看仔細一點啊。妳的眼睛很漂亮，要好好利用才是。」

「但是天空是灰色的。我的眼睛再漂亮，看到的都是灰色的啊……」

藍不知何時已經來到湛的面前，深深望進她塵封的眸中，試圖打開將她的心靈封鎖的那個鎖。她湊近湛的耳邊，輕聲說著。

「不對。妳的心是灰色的，看到的天空就是灰色的。妳再看一次，不是用眼睛，是用心看。」她微笑，接著說下去：「改變妳的心境，再看一次天空。知道嗎？從我們兩個相遇的那一刻起，就有一片湛藍色的天空為我們開啟。如果灰色的天空是過去，湛藍的天空是未來，那麼妳必須看到更廣更遠的地方，才能看到那片屬於我們的天空。」

湛再次凝神，望向遠處的天空。她的視線模糊了，恍恍惚惚之中，她看見一片明亮的藍色，那是如此清晰、真實的感受。之後，她知道了視線模糊的原因。

一道溼熱的液體，緩緩滑過她的臉頰，落在草地上。

猛然，一道驚心動魄的光線炸了開來，埋沒了她們的視覺，緊接著怵目驚心的艷紅火光延燒開來，醒目的紅彷彿鮮血，那股灼熱刺痛的感覺幾乎將湛的心給焚燒殆盡。

湛頓時失神，火光破壞著她的思考與神經，在她紫色的瞳裡晃動。

隱隱約約，部落摧毀的那一幕，開始按下了重播鍵。

「湛──！」

一聲幾乎扯破喉嚨的呼喊，伴隨著接二連三的爆炸，她的思緒猛地被敲了一記，連忙搖搖晃晃的站起來。隨即映入眼簾的，是一陣陣金色紅色交錯的詭異光芒。

她第一個意識到的，是藍不在自己的旁邊。接著，她了解到敵人已經追來了，急忙左顧右盼尋找著藍的身影。

「藍！」

她一陣慌亂。敵人怎麼會這麼快就找到他們了？這完全在她的意料之外！

藍……藍會被她拖累的……

突然，前方的身影晃過她的視線，她連忙舉步向前。藍正孤身一人抵禦著敵方來勢洶洶的攻擊，望見她，一如往常的扯開了笑。只是此時她的笑，顯得有些扭曲而不自然。

「啊！妳終於清醒一點啦……」說話的同時，一絲鮮血自她嘴角淌下。

藍架起的結界已明顯開始動搖，局勢是處於下風。湛立即動用靈力，協助她穩住結界。但是在這麼下去也不是辦法，湛緊蹙著眉。

「接下來該怎麼辦？」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無助，藍明白那是恐懼。

「不怎麼辦。我們不能這麼僵持下去，一是直接豁出去正面交戰，二是逃跑拖延時間好想出對策。第一個成功機率幾乎是零，所以只有第二個。」藍十分冷靜的分析狀況，湛抿緊了唇，點了點頭。

下一秒，在靈力運作下，湛張開了左手，灰黑色的煙霧放出，遮蔽的敵方的視線。然而在看不見彼此的狀況下，藍卻緊緊捉著湛的右手，帶著她跑出煙霧範圍。一段距離後，兩人找到並列的矮樹以供藏身，以十六歲少女的身高，生長過長的草與矮樹已經足以隱蔽身形。

「我們得快些。」藍微微喘息，不時探頭望了一下後方。

卻沒有人回應她。

「湛？」

湛沉默著，額前的留海覆住了半臉，藍看不清她的表情。藍感到疑惑，正想靠近她，湛卻緊咬住了嘴唇，直到滲出一絲血來，才抬起頭。她學著藍之前對她做的，湊近藍的耳邊，低聲說了些什麼。

只見藍首度露出慌亂的神情，瞪大雙眼，目送著湛緩緩起身，走出她們的隱身處。

湛！她想將她喚回，卻沒有這麼做。

湛纖瘦的身影步出了陰影，但她踏出的每一個步伐卻盡是堅毅。藍聽見湛的腳步聲漸遠，而敵人的腳步聲漸近，接著，兩邊的聲音皆瞬間止住。

湛的衣裙翻揚，舉起了仍纏繞著繃帶的兩手，打出了手印。以她的立足點為中心，地面上浮出了巨大的金色法陣，限制住了自己與敵方的行動範圍。

那是部落密傳的禁術，足以達到一舉殲滅對手的目的，但是代價是啟動的同時，便開始燃燒施術者的生命。

霎時間，湛的手夾帶著風使勁向下一壓，金色耀眼的強烈光芒瞬間朝反方向向上竄起，眾人的身影立刻淹沒在一片金光之中。

藍愣愣的望著他們，直到光散去。

但是，卻不見湛的蹤影。那群人──包括湛在內，全都像是憑空消失了一般，她只望見空盪盪的一片無際草原，野草在風下搖曳。

然而她沒想過，那確實是消失了，如煙雲一般的消失。

此時，湛方才在她耳邊說的話，清晰地在耳畔響起，如同她就在自己身旁一般──

『我照妳說的，用心看世界。我看到湛藍的天空翻湧著白色浪花，看到世界瑰麗的色彩像一幅絕佳的畫作。如果妳告訴我那就是真實的天空與世界，那麼我一定驅走了心中的那層灰色陰霾。妳曾經告訴我，對我而言重要的東西都應該珍惜，妳給了我方向，而我將自己寫下結局。我要用我的一切，來守護現在對我而言，最重要的東西。』

藍垂下了長睫，晶瑩的淚珠滾下她的面龐，如同斷了線的珍珠不斷滑落。但是她的嘴角卻揚起了笑，真心喜悅的笑──

是的，那就是天空、就是世界，原本應該屬於妳的美麗色彩，而妳已成功的將其尋回──